采访完毕赣的三天后,我才静下来好好的记录这次对谈。给了自己一点时间,从一个影迷身份转回客观的访问者。不焦虑、不打扰、不深刻,是我从他身上看见的新认知。
工作室角落的一个柜台上,摆放着不久前刚从金马奖拿回来的其中一个奖座。
给人感觉,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前段时间,毕赣登上了《吐槽大会》,又录了期《十三邀》。
而此刻,他坐在我对面,我还是有点全然不觉——这是个89年生,比我还小一岁的年轻人。
如同《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两部电影所呈现出的梦境、迷雾、气质跟记忆。
得知我也是贵州人后,毕赣的情绪和聊天的氛围变得更加轻松。
凯里,一个不断围绕着毕赣电影里的“记忆”。
为什么说它是记忆,而不是地方?
因为只要你去过凯里,会发现它不是这样的。
人不是这样的,氛围不是这样的 ,质感不是这样的,甚至连天气也好像不是这样的。
但为什么,连我一个贵州人,也会觉得,这就是凯里。
毕赣说,那是他童年见过的人,陪伴过他的气味,眼睛看见的质感,以及湿度。
所以,在他的电影里,这些发生改变的记忆,便通过一个叫“荡麦”的时间轨道,重生了一遍。
而“荡麦,就是一个时间不一,交织在一起的地方。荡麦的梦,就应该是不断跌落的样子。”毕赣解释说。
这个在现实里不存在的地方、找不到的时间,在发生了改变的凯里,把现实和虚幻链接到了一起。在知道它或不知道它的人的心里,留下了一个叫“荡麦”的地方。
“无论是‘野餐’还是‘地球’,它们只对记忆有焦虑,对物质没有。”这是随后毕赣说的一句总结自己电影的纲领性的话。
焦虑或者迷惘,是毕赣的电影吸引我的另一个的地方。
陈升、罗纮武,他电影里的人物,都在无意识地,或“随即性”地陷入这两种状态。
区别在于,它们焦虑的、迷惘的,不是车子、不是票子,更不是房子。
而是闪着光晕的旧时光,以及头也不回的女人。
回到现实,焦虑在毕赣身上,全然不觉。
不仅如此,他还刻意避免着自己对别人的影响。
在大部分年轻人都追赶时代节奏,焦虑当下与未来的时候。
似乎,除了记忆,没什么事儿能使得毕赣焦虑和纠结的。
某一刻,我觉得他是我们这一代里,少数醒着的年轻人。
人生里有的目标,达不成,不一定失落。稍微慢点,反而会得到一些更清澈的东西。
而《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也在某一刻把时间和我们带回了他的那个清醒时代。
随后,毕赣告诉我说,在他录制了那期《十三邀》后,因为说了一句:“我身边的人都意识不到自己该不该焦虑。”他身边的朋友们看了这期节目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使得他很不好意思。
聊到这一次的《地球最后的夜晚》里几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反而引起了毕赣的好奇,兴致高了起来。
原来,有很多细节或者电影的结构,充满了“随即性”,他自己没有想过,只是在跟我聊天的时候,才想了起来。
比如,野餐更客观,地球更梦幻。
比如,前者像第三人称视角,后者像第一人称视角。
毕赣说:这大概是因为,“野餐”是关于时间,而“地球”是关于一个女人。
而更多琢磨不透的谜,则来自时间。
“地球”的戏,几乎全是夜戏,夜晚有太多的东西你看不见,琢磨不透。
谈到这,毕赣口吐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一个女人,只要夜幕降临,你无论在哪个城市看到她,都好像一样。”
再者,就是电影里那场被毕赣自己称为“上天送的礼物”的戏。
当黄觉和汤唯在天上的主观视角一路来到地面,需要一个落点来转回客观视角时,毕赣把这个极为重要的工作,给了一匹马。
在这个60分钟的3D长镜头里,这是毕赣唯独不能设计和安排的一个段落。
毕赣说,演员也很担心,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否能顺利连戏。
谁知那一刻,马儿不知道响应了谁的号召。
结果,就出现了电影中,马儿发疯把苹果散落一地的神来落脚。
除了喜欢“随即性”,无论是他的电影,还是聊天,他都质疑,或者反对深刻。
毕赣说,最重要的东西,就比如在电影里,就是感情和感知要通俗,不要刻意把普通的情感渲染得深刻。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质朴的东西,在他的电影里,在他的谈吐中,成了一种动人和清晰的个性。
采访结束时,我问了毕赣一个问题:“对这个时代,你有没有反对过什么?”
毕赣说:“我反对不了,也支持不了,它存在于我的生活里,我也会被它影响,但我不想被它左右。”
在这个从咿呀学步到白发苍苍,也不过是睁眼闭眼一瞬间的时代。
在这个你既没有洋房也没有存款,照样对你飞速甩尾的时代。
毕赣,没有棱角、没有刺,只是用他身上特有的倔强来和世俗交流。
他的倔强,就是那种默不作声的清醒。
想起前段时间,我曾说,一个人要活得多么深情,才配听懂卢冠廷的《一生所爱》。
这一刻,似乎有了同样的感觉,一个人要活得多么的独清独醒,才懂得毕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