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内容、题材还是影片的整体风格上，忻钰坤最新的作品《热搜》和他此前的两部作品《心迷宫》《暴裂无声》都有很大的不同。

暌违多年后再归来，在忻钰坤这部新作品中，观众甚至能非常明确地感知到导演对很多构成故事的最基本元素的兴趣发生了转变——比如新媒体行业的职业状态，比如自媒体公司作为当下大众传媒和新闻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如何介入和影响具体的社会事件的，比如一起看似很简单的校园霸凌事件背后，究竟可以抽丝剥茧出多少复杂错综的犯罪事实等等。

对故事怀抱着一种如同厨师般的着迷与虔诚心态，无论是烈火烹油还是清汤慢炖，只求能通过导演的创作过程还原故事中最真实、最原汁原味的情绪状态，是这次采访中忻钰坤导演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

网络舆论和自媒体生态：

我感兴趣的故事元素

对于忻钰坤而言，《热搜》这个故事的成型，源于他对于社交网络的兴趣。

“我们当下日常可能都在通过社交媒体去寻找或者关注社会热点，在这个过程中你经常会发现你关注的一个热点事件，它的局势可能两三天就反转了，最后你甚至可能会发现最终的真相和你一开始的设想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我觉得这种感受很多人都会有。”

“当我对这样的一些社会新闻事件的叙事逻辑进行深挖之后，我发现这些新闻背后不管是有什么互相对抗的势力也好，有错综复杂的因果逻辑也罢，它最终其实都会通过舆论发酵地很激烈，我觉得这其实是一件挺值得探讨的事情，挺有价值的。”

“另外一个契合点是，其实我一直很关注媒体行业的生态，我其实特别想写一个关于新闻媒体的故事，当然可能最早我的兴趣点是纸媒或其他传统新闻媒体，后来觉得自媒体时代来临之后，我更好奇和感兴趣自媒体人的工作状态。在这些兴趣点的驱使下就有了创作《热搜》这部电影的想法。”

《热搜》的故事主体，讲述的是一所以资助贫困学生为由，实则逼迫欺骗女学生为达官显贵们提供色情服务的犯罪事件。如果观众熟悉发生于2007年的百色助学网案件，相信对这一案件的基本状况并不陌生，本片参考的原型案件之一正来源于这起曾经轰动一时的恶性犯罪案件。

只不过，为了增添更多戏剧化的元素，也为了让故事更贴合当下的时代特质，《热搜》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对“百色助学网”这一真实事件的改编电影，而是以此为灵感契机虚构了一个犯罪事件。

而在这一将大量真实事件掰开揉碎、重新打磨成新的故事的过程之中，网络舆论的影响、网络舆论暴力对张小穗等女生的伤害以及一起看似简单的校园霸凌事件背后不为人知的复杂真相是忻钰坤在创作时最关注的点。

“在创作过程中，我们尽量使用观众能够与之产生共鸣的现实事件。我们的故事其实是原创的，但在其中可以看到许多社会事件的影子。这是因为许多事件的背后成因是相似的。例如，我被“百色助学网”的事件深深触动，它揭示了对未成年女性的伤害和恶的极致。”

“但那个事件发生得较早，属于自媒体还未兴起的年代，事件本身很难将网络舆论的问题完全表达出来。因此，我们在选择事件时非常谨慎，希望能够将所有想要探讨的元素——包括网络舆论和背后的成因，以及所谓的真相反转—串联起来。”

同时，为了强调和凸显这起恶性事件里正反两派阵营过于巨大的实力悬殊，忻钰坤选择让整反派集团的二把手岳鹏，成为那个始终站在台前应战的角色，大老板王世民虽然是种种恶行的始作俑者，但从始至终并未真正露面。

在忻钰坤看来，他之所以想要这么处理这对反派角色，是因为不想让影片陷入一个老大带着小弟的传统反派人物模式里。让王世民隐于幕后，给予故事更多的未知力量和弦外之音，则是他认为更有意思的处理方式。

“在这样一个涉及正邪对抗的题材中，通常反派角色会被置于前台，与主角直接对话甚至对抗。但在这个故事模型中，我们想要营造一种幕后力量的悬殊感。由于陈妙所代表的一方无法使用司法手段进行对抗，如果直接让双方面对面，可能会降低对势力差异的刻画。在现实中，我们通常认为这样的权势巨大到幕后老板不会亲自介入。因此，我们将一部分责任转移到他的总裁身上。

“实际上，你会发现这个总裁，岳鹏，是推动事件进展的关键人物，岳鹏年轻、思维现代，用他自己的方式行事，他有他的野心，不完全听命于王世民，甚至在故事的最后成为翻转整个事件的重要角色。这样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也确实承担着这些工作。”

而在影片的后半段，忻钰坤还给了岳鹏一个新的人物设定——在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里，岳鹏像一个白手套，看似只是平息事态，未真正卷入权色交易。但在影片后半段，导演给了他更多层次的描绘，揭示他其实也参与了这些情色犯罪，甚至表现出了试图对抗大老板的一定的私欲。这一设定让人物显得更加丰满的同时，强调恶之根源如果不被彻底切断只会不断重生的主题，也是忻钰坤想要表达的关键内容。

“这样的转变与整个故事主题的表达紧密相关。故事揭示，陈妙要解决的不仅仅是眼前的问题。影片中，五年前甄希和艾米面临的选择与张小穗和余甜五年后面对的情况惊人的相似，这表明问题仍旧在循环，且从未结束。如果五年前有人阻止了这种恶行，张小穗就不会受害。”

“但没有人阻止王世民，这使得像岳鹏这样的人认为这些行为是可持续的。陈妙的目标是终止这种循环，防止未来再有人受害。如果像王世民这样的人因为这些行为受到法律制裁，这将对许多人起到警示作用。因此，岳鹏的人物设定中，他模仿并效仿王世民的行为，成为故事中重要的一环。”

陈妙：旁观者的反抗更能引起观众共鸣

于是，在这个主题下，陈妙作为一个比两个受害小女孩更懂得如何与这些反派抗争的旁观者，在种种因素趋势下最终良心发现，决定帮助他人、伸张正义的故事也就变得更有可看性了。

而将关注重心和兴趣点集中于媒体从业者，也因此让《热搜》这部电影在叙事结构和叙事视角上有了很多必须打破传统类型片框架创新动力，这个故事要想好看，必须不断地从更具体而真实的现实细节里挖掘戏剧张力。

所以了解、洞悉自媒体从业者具体的工作状态，了解一个从事自媒体行业的女主角该从哪些事件和矛盾里得到激励、最后觉醒、反抗就成了《热搜》这部影片创作过程中必须完成的关键工作之一。

“在前期的采风过程中，我们参考了一些已经公司化运作的自媒体公司，了解了他们的办公环境、日常会议安排和风格等方面。这些研究和设计使得这个自媒体公司最终有了一个有趣且真实感十足的设定。”

“如果深入了解，你会发现许多从事新媒体工作的年轻人，他们的办公环境充满自由与创意，装饰多姿多彩，个人用品随处可见，每个人都努力将自己的小空间打造成独具风格的角落，这一点在我们的影片中也有所体现。”

“此外，自媒体公司的会议场景并不像传统意义上那样严肃，大家边吃零食边聊天，轻松地完成日常工作。这反映了当下许多新媒体公司的日常工作状态。对于观众来说，他们虽然经常接触各种热点和文章，但对于这些内容的制作过程却知之甚少。我们希望在影片中提供一种揭秘的感觉，让观众更多地了解这个行业的内部情况。”

在影片中，这一自由、轻松、有活力的自媒体公司“妙想世界”的核心成员，是周冬雨饰演的女主角陈妙，这一角色身上的种种复杂面——极强的事业心、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朴素新闻操守、被愧疚感与责任感激发出来的斗志和临危不乱、敢闯敢拼的反抗精神，几乎囊括凝缩了导演忻钰坤对影片主题的基本态度。

忻钰坤觉得，之所以设计陈妙这个角色，由她来作为主角解开整个犯罪集团的阴谋，是希望能找到一个更能代表普通观众立场的中间人角色。和那些身处风暴中心、悬崖边缘，如果不奋起反抗就会坠入深渊的女学生不同，陈妙的第一重身份是个生活优渥、事业有成的年轻女白领。

换言之，作为一名媒体从业者，陈妙这一角色最微妙之处就在于她能站在观众和受害者之间，更好地引发观众对《热搜》想要讲述的故事的情绪共鸣。忻钰坤希望经由陈妙这个角色，塑造出一个处于舆论旋涡中的普通而真实的自媒体人的复杂心态。

一方面，陈妙有更多的理由选择冷眼旁观、不卷入这趟浑水——这其实才是大多数吃瓜看热闹的网友的普遍心态，无论是站出来指责张小穗霸凌同学，还是斥骂陈妙冤枉张小穗，站在岸边冷眼旁观的网友都有随时全身而退的自由。另一方面，陈妙又保留着自己作为一个新闻从业者的职业理想、责任感和愧疚感，在错怪张小穗之后，她决定赌上自己的一切来扭转、挽救这场悲剧。

“当旁观者有能力揭示事件的真相并赋予其更深层的意义和重量时，观众便会与这个旁观者产生共鸣。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与陈妙这样的角色并无二致。她或许比我们更接近事件的核心，但并非事件的直接受害者。这样的设定其实是一种传递叙事力量的特殊方式，因为如果故事仅围绕被害者或他们的经历展开，那么我们对事件的视角和感知将会完全不同。”

“受害者有不得不反抗和求生的理由，但类似的困境摆在一个媒体从业者面前则更有讨论空间，我想试图探讨当这一故事的主角不是受害者张小穗，而是旁观者陈妙时，这种反抗强权、战胜黑恶势力的类型化故事是否依旧适用。为此，我们刻意拉近了主角与受害者之间的关系，并通过他此前犯下的错误及由此产生的愧疚感，增加了故事的深度和复杂性，这也是我们选择使用这样的人物和视角来讲述故事的原因。”

拍电影，应该顺势而为

忻钰坤觉得，和自己之前的作品相比，《热搜》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个故事在处理方式上需要他调整策略，给出一些更对症下药的叙事方式。

“如果某个题材或故事触动了我，我会选择最简单的方式来呈现它，传达那份感动，而不是刻意增加复杂度。但如果故事本身复杂或异样，我可能会选择另一种方式来表现。这就像我做菜的理念，每道菜的食材和烹饪方法都不同，我也不希望每部电影都一样，而是根据不同的创作欲找到合适的表现方式。”

“虽然《热搜》中也有隐喻和表达，但它不像《暴裂无声》那样明显。它更多是面向观众的电影，讲述当下互联网舆论，我追求的是确定性、明确性和节奏。如果用做菜来比喻，《热搜》就像是用简单的烹饪方法呈现丰富的食材，而我之前的电影可能更需要技巧来挖掘食材的亮点。”

当然，在创作过程之中，始终不变的则是对于如何讲故事，如何从一个刺激点出发，刺激自己的表达欲望不断前行，最终延展成一个完整的剧本，直至创作焦虑最终被缓解的创作热情。

“在创作过程中，我时常面临如何讲述故事的困惑。我尝试过继续拍摄复杂叙事的故事，比如《心迷宫》，探索是否要更加风格化。我认为，每个故事的创作都是从一个刺激点出发的，我想要表达的欲望驱动我去寻找最合适的方式来讲述它。在《心迷宫》里。并不是我刻意要做复杂叙事，而是故事原型本身就适合这样的叙事方式。当我回到《热搜》的创作时，我想的是如何内省地表达我的兴趣。”

从2017年的《暴裂无声》至今，忻钰坤的创作节奏并不算特别快，过去的这些年，尤其是疫情期间，当然也的确有一些客观元素的阻碍，导致他不断地搁置自己已有的创作计划，但当这种停滞感和不确定性逐渐成为一种不得不习惯和接受的常态时，作为创作者的安全感反而再次回归了。《热搜》的完成与上映，无疑让这种安全感更踏踏实实地落地了。忻钰坤觉得，在未来的创作里，他或许还会有类似的犹豫与焦虑，但依旧会笃定地选择根据自己的直觉选择真正想要讲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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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海妖

栏目编辑 | 海妖

责任编辑 | 孟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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